是我心言关山横槊

本只打算看文,最后却忍不住自己动笔的文笔废

(林家父子)银枪(下)

*亲情向,林燮与梅长苏。

蔺晨还记得那年自家老头子飞鸽传书要他尽快找寻珍贵药材赶回琅琊阁时,用密语写的那一句:“我从未见过这么想死、但求生意志又这么强的病人。”

那段日子大概是那人一生中最煎熬的日子。很多年后,梅长苏谈起赤焰冤案、面对杀父仇人时可以云淡风轻,却依旧对那段日子避而不谈。

当是时,林殊已经死了,他所有的热血与勃勃生机都被玄冰烈火葬在梅岭。

而梅长苏还未降生。

他就像一缕连地狱也不收的孤魂,飘荡在比地狱更惨烈的人间。

父帅死了。母亲死了。祁王死了。赤焰死了。

他满身张满白毛,口不能言,被逼吸血为生。一时有如被北冥玄冰所埋,一时似是为地狱孽火所烤。

然而最痛苦最煎熬的是他满目疮痍的心。

如果上苍是要留他一命复仇雪冤,为何让他沦落成怪物模样,求生不得?

如果上苍是要毁灭剥夺他所有的理想与生命,又为何让他求死不能?

当他得知火寒之毒可以根治时,他不曾有丝毫犹豫。

“有些事情,便是付出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 数年前父帅的话,遥远得像是隔了一辈子。

削皮断骨又如何,年寿难永又如何。

那位老先生眼中的悲怜又如何,那个少年眸中的惊诧又如何。

在所不惜。万死不辞。

他解脱了。他都身体还在生死边缘徘徊,但他的心摆脱了生不得死不能的轮回。

他选择了活下去 —— 不,他根本没有选择。只有这一条路。

父帅的命,母亲的命,祁王的命,七万人的命,都活在他身上。

拔毒过程中,一开始虽然剧痛无比,他依然保持清醒。然而人力有时而穷,人承受痛楚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四肢头颈被缚,甚至无法辗转反侧舒缓痛楚。在每一寸神经被反复辗压撕裂了数个时辰以后,在痛到晕过去又被剧痛唤醒的无数轮回以后,他终于陷入了深层的浑噩之中。

如同在雪谷中的那夜,他的生命如流沙似融雪般迅速流逝。

在漆黑的浑噩之中,光影交错,时光荏苒。

他在主帅帐中端正跪着。他在宫城外墙背着父帅。他在金陵学习枪法。他在北境领军迎敌。

到处都有着那个伟岸的背影。然后那身影总会突然消失不见。

“父帅!” 被缚在床上满身鲜血的他声嘶力竭地哭喊。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只有“父帅”这两个字。

蔺老阁主摸着他几无声息的心脏,本是心中大恸,以为终究保不住他的性命。没想到在他不断呼喊“父帅”的同时,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尽管仍然微弱,却有着一线生机 —— 几不可察,却绵绵不绝。

机不可失,老阁主和蔺晨加快了手上削皮断骨、拔毒上药的速度。

那人仍然在哭喊着,直到声音变得沙哑难听,直到只能发出类似“父帅”的音节,直到连这些音节都变得断断续续 ——

“孩子,没事了。” 老阁主包扎好最后一处,再冷静和逍遥世外的人也已然双目含泪:石楠兄,求你在天之灵,保佑这个孩子吧。

老阁主揉了揉那人被汗水布满被鲜血染红的头发。无意之中,又或许真的是林燮在天保佑,唤醒了那孩子最深处的记忆,是那年他靠坐在父帅床边被父帅揉着头。

“父帅一直都在。” 这是他陷入了平静而漫长的黑暗与昏睡之前,眼前最后闪过的光。

那日是二月初六。林殊的十八岁生忌,梅长苏的第一个生辰。

为了让骨肌重生,梅长苏卧床静养了一年。起居饮食都需要人贴身照顾。蔺老阁主的意思,本是这一年中不要让梅长苏劳动心神,待拔毒的后遗症渐渐平稳下来才再作打算,只让蔺晨陪着他谈些江湖轶事。

可惜事与愿违。蔺晨是个极聪明的人,不出数日便知道梅长苏听他滔滔不绝时神色看着轻松,实际上却是全神贯注、思虑不停,而且几天下来旁敲侧击,问的都是石楠昔年事迹与江湖人脉。

老阁主知道以后,夜深露重之时在琅琊阁中云雾缭绕的试剑台上独坐一夜,翌日便直询梅长苏有何打算。

梅长苏也直言不讳:他要查出赤焰和祁王冤案真相,他要昭雪七万人身上污名。

当务之急更是要护翼侥幸逃生的赤焰将士,重整所有他能动用的资源。

他还不知道谋害祁王与赤焰军的人是谁,可金陵中已无人可信。他要做的所有事情不能惊动朝中势力,而林氏在金陵所拥的财富权势与朝中人脉已是分崩离析。

要远离朝堂之高韬光养晦,他便需处江湖之远。

梅长苏坦诚地请求老阁主帮他最后一个忙:对于昔年父帅伴友游历江湖一事,他只知父帅曾化名石楠。他希望老阁主能把所有父帅在江湖的经历告诉他。

老阁主答应了,只有两个“条件”:梅长苏在这一年要为幸存的将士做任何事情,既然他一点势力也还未有,自然由琅琊阁来做。梅长苏在世一日遇到任何难关,必可向琅琊阁求助。

接下来的一年,梅长苏每天躺着床上,听着老阁主说起石楠的故事,也听着蔺晨谈起江湖上的纷争不断。

林殊生于金陵,长于朝堂,从来不知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也不知道江湖纷争,其实不比朝堂权谋轻巧多少。

更令他意外的,是知道了父帅的另一面:年少气盛和老阁主打了三天三夜架,被江左盟宗主灌了照殿红醉着醉着就成了忘年之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被欺辱的医女因而被人追杀…… 这个回忆中鲜衣怒马横行江湖的少年侠客,和梅长苏眼中威严端正的父帅全然不同。许是一叶障目,梅长苏倒没有想起这个年少轻狂、锋芒毕露的林燮,其实和他的一个故人很相像。

赤焰案发一年半后,梅长苏启程前往廊州,正是松散的江湖帮派江左盟的总舵所在。

一手创办江左盟的现任宗主虽是一方豪杰,武功高强,却称不上知人善任。昔日他声威大盛之时,江左十四州无人不服。然而如今宗主年迈,力不从心,又没有能服众的继承人。故而江左盟四分五裂,各州势力都在争夺下一任宗主之位。维系着江左盟的,只是老宗主犹在的声威。

老阁主说得很清楚:石楠与宗主有旧,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梅长苏要在总部谋个副舵主之位自是不难,可其上还有几位辈分高资历深又各有盘算的长老,其下的各州分舵根本不服从总舵命令。要再上一步夺得宗主之位已是难事,收服并整合各州势力更是万难。

梅长苏倒是胸有成竹。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细细分析梳理各江湖势力的的划分与作用,才最终敲定了江左盟这个帮派以及如何收服十四州的计划。北有巨擎峭龙帮,南有天泉山庄,势力巩固无从插手;西有药王谷早就互通声气不必顾虑,而尚未被霸占的只有四分五裂的江左。

土地肥沃、商贸兴盛,掌握着大梁经济命脉的江左。也是运往帝都金陵的钱贷货物必经之地。

江山为局,这是梅长苏要落下的第一棋。这一棋,搏的是区区一帮派之首,若是这样的小事梅长苏都应付不了,又何谈复仇雪冤!

两年过后,公孙家族避祸入江左,巨擎峭龙帮帮主束中天亲自追杀过江,却在烟波霭霭的尽头,初会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长苏。

两人于贺岭不带兵刃随从密谈两日,下山前束中天笑问:“不知梅宗主可愿告知令尊名讳?”

“先父不过一江湖寂寂无名之辈,想来束帮主不会知晓。”

“江湖浩渺,束某不知之事之人何其之多。令尊也定必是高人异士,可惜束某未有缘亲见。”

“何以见得?”

“束某行走江湖四十载,别的一无所长,倒是看人有几番准头。梅宗主一身才华气度,远胜江湖中一等一世家之公子,自是令尊教诲有方。”

“江湖之中,虎父无犬子并非常理。”

束中天一扬马鞭,催动动身下坐骑下山,大笑道:“并非虎父无犬子,而是虎子必有虎父!梅宗主,后会有期!”

驰骋中的束中天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梅长苏正朝着他的方向,端正地行了一个大礼。不为他答应让步,而是为他这一番评语。

有道“万事起头难”,然而梅长苏知道他很幸运。在蔺老阁主帮助下捡回一命和一个雪冤的机会,在江左盟有立足之地 —— 一切一切,都是父帅的遗荫。

束中天下山后直接退回北方,公孙族全氏得保。也是自那日起,“江左盟”与一首诗始名扬江湖。

“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十年间,对于这一首诗,江湖由一开始的诧异,到后来的了然,又变成了敬畏。

初春的廊州甚是寒冷,那夜梅长苏折下了院中盛开的一枝梅花,不顾身边人劝阻,独坐院中直至天明,便出发去“偶遇”萧景睿与言豫津一行人。

入金陵、辅靖王、谢玉倒、太子败,风起云涌时正处风眼的梅长苏,恰恰是最平静淡然之人。十载筹谋,如今不过是按部就班,一一推进。

这条路上罕见的崎岖,除了卫铮被劫一役,便是九安山上与叛军相抗。

梅长苏没有料到誉王会反,然而他不怕。他相信萧景琰。同样地,他也相信林殊。三千对五万,足矣。

梅长苏怕的,是那夜放血喂聂锋,在萧景琰面前陷入迷离噩梦。

这么多年,除了蔺晨和老阁主,没有人知道梅长苏这一个秘密 ——

每当他病情转重到神智不清时,梅长苏就会陷入一重又一重的噩梦。

每一重的场景都不同。

他在主帅帐中端正跪着。父帅的身影突然不见。

他在宫城外墙背着父帅。背上重负突然消失。

他在金陵学习枪法。父帅握着他的手突然透明。

他在北境领军迎敌。父帅拍马直奔南谷。

然后浑噩之中的梅长苏每一次都会尽力阻止父帅离开,每一次对“父帅”的呼喊都是徒劳无功,又堕入下一重梦境。

蔺老阁主不太有把握地说过,也许是拔毒那时候的后遗症。只要当梅长苏虚弱到让身体感受到当时拔毒的情景,心神亦会重回那时的噩梦之中。

万幸的是梅长苏那夜的呓语萧景琰没有听清楚。而圣驾回京后靖王入主东宫、赤焰祁王案昭雪,不过顺理成章。

不幸的是梅长苏最终没能成功瞒过萧景琰。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幸运呢?

所以梅长苏能在东宫太子安排之下,以人子身份,重入林氏宗庙拜祭。

一十三年,四千多个日夜之中,梅长苏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此刻的情景,是大悲还是大喜?

当身披重孝的梅长苏正对着“故忠肃勇将军林氏讳燮之灵位”的牌位,击掌叩首,深深伏地的时候,心中空荡荡的,只余下茫然。

依礼梅长苏要伏地战栗不已。起初只是行礼如仪,后来却是真的难以自抑。黍稷梗燃烧着,烟雾缭绕,在梅长苏眼中,化为了两个身影。

是一个威猛的男子扯着个半大孩子的耳朵走进了宗庙,罚那个孩子跪上一夜还要背上所有牌位的名字。

又变成了除夕之夜两父子在宗庙祭拜,然后在外把酒共饮,一同守岁。

压抑了一十三年的,不是踽踽独行的苦楚,而是对至亲之人的思念。

这一刻、这个地方,他终于可以全然发泄所有的情绪。无需躲藏也不必压抑 —— 因为在父帅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暗暗依赖着父亲、可以肆意流露任何情绪的儿子。

梅长苏一十三年的人生中,大抵从未试过如此唠唠叨叨。蔺晨自然知道原因。回光返照,所以梅长苏才能横枪骑马,才会如此兴奋地语声不断,从北谷山下直说到几近山巅。

梅长苏举起银枪,随手挽了一个枪花,笑得那么真诚而毫无顾忌。当初给他冰续丹时蔺晨很愤怒,是那种无助的愤怒。然而到这一刻他终于释怀了。

他说什么劝什么又有何用,梅长苏喜欢的从来不是游山玩水逍遥度日。冰续丹给了梅长苏脱离病体残躯的三个月,也是蔺晨见过梅长苏最快乐的日子。

他喜欢的终究是跃马扬鞭纵横沙场。

梅长苏看着手中高举的银枪,语带笑意:“蔺晨,你可知我最喜欢的兵器是什么?” 也不等蔺晨回答,接着道:“是长枪啊。小时候习武学得很杂,什么刀剑鞭棍内功骑射都是跟不同的赤焰将领学的,也算是集各家所长。十岁那年父帅要教我枪法,那时我连正式的长枪都提不起来,父帅特意为我捎了把短小些的让我勉强提着。这套林氏枪法走的是刚柔并济的路子,可小时候刚猛不足,刚劲中的柔韧更是谈不上来,让我在府中的校场吃了不少苦头。那时候我可讨厌长枪了。”

梅长苏轻轻挽了半招,又道:“可几年以后我的枪法终于让父帅也点头应可了。那时起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就是长枪。因为那是父帅唯一一样手把手教我的呀。我花费了那么多心力挨了那么多苦练出来的,自然是我最骄傲的!”

梅长苏停下坐骑,平静地看着蔺晨:“蔺晨,就送到这里吧。明天再来山巅找我。衣冠冢你喜欢立多少也没关系,可这身子是一定要埋在这里的,麻烦你了。不过我这一辈子本就欠你太多,要是有机会,下辈子我们再一起游山玩水吧。”

千言万语,最后凝在蔺晨嘴边的,只是一个带着无限苦涩的“好”字。

梅长苏头也不回地策马登顶,只留下了一句“谢谢”。

梅长苏没有料到夜深苦寒的北谷之巅,竟然还有旁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猎户,手里的酒尽数倾在雪地之上。

猎户转头看见他走近然后提着枪下马时,明显也甚是错愕,问道:“你也是来祭奠赤焰军的?”

原来如此。梅长苏扬起头,看着茫茫的梅岭大地,语气淡然而坚定:“我的父亲死在了那边,” 他伸手指向梅岭南谷,“我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死在了那边,又或者,这里。”

猎户似乎是在找什么安慰的说法,苦寻不得下叹了一句:“但愿今后再没有战争了。”

梅长苏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转身望向远方的金陵,只道:“我也如此希望。” 景琰必不会让我失望。

猎户离开的时候,梅长苏看着北谷白雪皑皑,低声道:“你说错了,我不只是来祭奠,还是来会合的…… 父帅、诸位兄弟,林殊来迟了。”

天空飘起了纯白无暇的雪絮,落在挥舞着的银枪之上,落在那身银色薄甲,最后落在了茫茫大地之上,融在千千万万片雪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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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摸了摸自己的轮廓。很可惜,死后似乎是保持了梅长苏的模样,穿着的还是死时那套白袍银甲,倒是手里长枪没了。很可惜。

他走在一片漆黑之中。不是话本中那些忘川河奈何桥,也看不见黑白无常和阎罗王。梅长苏自嘲地笑了笑,难道自己罪孽深重到连地府也不收了?

远方亮起了一盏灯,微微晃动。

四周突然换了颜色,迅速转动着。梅岭的白雪茫茫。廊州的烟波浩渺。金陵三月草长莺飞。西北腊月大漠黄沙。

不变的是那一点微末灯光,仿佛在召唤着梅长苏。

梅长苏向着那灯一直走,一直走。

许是被身周晃动的颜色影响了视力,直到走到距离那灯不过十数步,梅长苏才看见原来那灯是被人提着的。

被林燮提着。

然后梅长苏所有的表情和思绪都僵住了良久。

梅长苏竭力地回忆,却发觉不大想得起来。如果是林殊,大概是会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喊着“父帅”扑上前的?

可梅长苏叫不出、笑不出。只能维持着那个别扭的脸容,似欲笑又似欲哭。

他是梅长苏,那个做了很多违背父帅期望和林氏风骨的事之人。他利用权术搅动风云,他冷血无情伤害无辜。

他还有什么脸面笑?

他还有什么资格称他一声“父帅”?

而林燮先是惊诧,本以为儿子求仁得仁,到了此地便该不再纠结;继而是无法言说的心疼与愧疚:他独留儿子一人背负了七万人的命、背负了十三年重担,直至此刻仍不得解脱。

林燮把灯放在地下,然后走近前去,忽略梅长苏有点躲闪的目光,张开双手,紧紧拥抱住梅长苏。

“无论你是林殊或者梅长苏,一直以来,你都是我最骄傲的儿子。”

地上的灯亮着暖暖和和的色彩,照着那个愧疚的父亲,照着那个又哭又笑的儿子。

照着那对终于重逢的父子。

— 完 —
*此文在梅岭北谷见猎户一段,与(琅琊榜)北境无战事一文有关联。
*别怪我捅刀,我写时也哭了。写完后回看,这章颇有用力过猛之弊,然而我并不愿抹去书写时候的真情实感,宁愿留下这遗憾。
*谢谢亲爱的瓶子GN @宣纸球-emep 文末父子相见时林燮的心理活动,是我和她讨论脑补所得。【所以别只骂我捅刀啊喂!】
*公孙家族、束中天和“新任”宗主梅长苏密谈是网络版原著的设定。对话当然是我创作的。
*不得不说,林氏父子的关系原作中描写不多,不少是我脑补的。
*爱林燮,爱林殊,有什么父子亲情梗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讨论找我写,一起愉快地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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